來源:中考網(wǎng)整合 作者:E度中考網(wǎng)編輯 2010-08-02 18:33:38
青春之歌小說在線閱讀:第二部第二十二章
時間又過去了一年。
王曉燕在北大女生宿舍整潔的小房間里忐忑不安地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。她拿起一本《經(jīng)濟(jì)學(xué)大綱》,但是看不下去。扔下書,她站到一面鏡子前凝望著。平常她的面孔是白凈而安詳?shù),此刻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兩頰漾著紅暈,眉峰激動地聳動,而她更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燃燒似的在跳著。
“呵,就要和他見面啦……”
一想到和戴愉的會面,她忍不住快活得有點(diǎn)兒發(fā)抖了。這是少女第一次的戀愛。這愛情不僅喚醒了她青春的美好的愿望,喚醒了她對于生活的喜悅,而且似乎還堅定了她對于革命、對于自己事業(yè)的信心。王曉燕對于革命問題是比林道靜知道得更少的,但是有一點(diǎn)她卻堅信不疑,這就是:罪惡的舊社會不能再叫它維持下去了;人們應(yīng)當(dāng)站起來為一個幸福的合理的新社會的誕生去奮斗。因此,當(dāng)她在房淑玲同學(xué)的屋里第一次碰到了戴愉,當(dāng)她聽到了這個沉穩(wěn)的青年嚴(yán)厲而痛切地詛咒著國民黨反動派的罪惡無恥的時候,她就對他有了良好的印象。此后,接著第二次碰到他,第三次又碰到他,他們就漸漸熟識起來了。他介紹她書讀,給她講述書中的意義;他是博學(xué)多識的,他可以一段段地背誦《資本論》以及其他名著的原文,這不禁引起青年同學(xué)們的驚訝與贊嘆。曉燕是好學(xué)的女孩子,因此就對這樣一個她認(rèn)為既革命又有學(xué)問的人由欽佩而產(chǎn)生了愛情。
戴愉常去找曉燕。他每次到她宿舍房間的門口,必定用手先在門上輕輕扣三下,然后靜默而有禮貌地走進(jìn)屋里來。
“這幾天,把《資本論》讀了多少啦?”他坐下來扶扶眼鏡看著曉燕的面孔鎮(zhèn)靜地說。
曉燕一見他就臉紅起來。她和他每說一句話,都要心跳不安。她只好竭力遏制住自己,臉都不敢朝他看。
“讀到第五十一——分配關(guān)系與生產(chǎn)關(guān)系這一。就要讀完了,可是并不懂。”
“那很好。馬克思主義者應(yīng)當(dāng)是這樣。——讀到第五十一了?這章里面有這樣的內(nèi)容吧?”他吊起眼睛想了一想,隨即背誦道,“‘資本主義生產(chǎn)方式之科學(xué)的分析,卻相反地證明了它是一種特殊的,有特殊歷史決定性的生產(chǎn)方式,并且證明了和別種確定的生產(chǎn)方式一樣,它是把社會生產(chǎn)力及其發(fā)展形態(tài)……’”他忽然不背下去了,看著曉燕微微一笑道,“記憶力很壞,記不清了。”
“你的知識真淵博!記憶力真好!”曉燕低著頭,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真誠的羨慕與敬仰。
漸漸,他們不能繼續(xù)這樣談話了。戴愉到她屋里一坐總是拿眼瞟著她。他不走,也不說什么。曉燕是自尊心很強(qiáng)的女孩子,她知道自己愛上了戴愉,但是卻不愿先把這種感情表現(xiàn)出來。
時常這樣相對無言地坐一會子,戴愉拿起帽子就走了。有一次曉燕默默望著他走去的背影,一個人倚在屋門上,含著眼淚低聲自語起來:“他,他像對我有感情……可是,他,他為什么總一點(diǎn)也不表示呢?……”
曉燕瘦了。少女的心受著愛情的折磨。有時她躺在床上也曾沖動地想:“大膽地告訴他——有一顆心,愛著他。如果他不,那么就干脆絕望。”可是一見了他,她就沒有這種勇氣,她害羞。
戴愉為什么不向曉燕表示愛情呢?原來他還沒有得到主子的許可,他不敢。
這天,他下定決心,一定要和主子說了,于是在一張黃銅的雙人床上,戴愉愣了一下,推推睡在他身邊的一個并不年輕而且十分瘦削的女人,低聲說:“鳳娟,醒醒!給你說句話。”
那女人——就是和胡夢安一起誘降他的那個女特務(wù)王鳳娟,睜開惺忪的睡眼,一把摟著戴愉的脖子,嬌聲媚氣地喃喃道:“老戴,你干嗎?再抱著我睡一會兒吧!”
“不,我該走了。”不過他并沒走,遲疑了一下,又說,“告訴你,北大的一個女生愛上我啦——因?yàn)檫沒征求你的意見,我還沒有和她多接近……你看怎么辦好?”
女人躺在床上點(diǎn)燃一支紙煙狂吸了兩口。然后翻著眼皮看著天花板,冷冷地說:“還沒多接近?為什么不趕快接近呢?抓住地!”她扭過頭去斜著眼睛又像獻(xiàn)媚又像審查似的瞅著戴愉,“北大赤色分子不多了,可是咱們的人也不多,倒是讀死書的多。這個女的是個讀死書的是不是?那好,你就去大膽戀愛吧?墒,我警告你!別當(dāng)真掉在迷魂陣?yán)?hellip;…”女人狠狠地睨了戴愉一眼,突然摟住了他的脖子,“告訴我,你愛她么?”
“不……”戴愉搖搖頭。他沒有把他對曉燕的真實(shí)感情說出來,也沒說出曉燕是傾向進(jìn)步的,可是這女人銳利的眼睛已經(jīng)看出來了,她瞪著他,又兇又狠地威嚇著:“哼,愛情!
你不配有真的愛情!你不配懂得愛情!你也不配享受愛情!“
戴愉嚇得不敢出聲。慢慢地穿好衣服,抱著一卷文件,走了。
這天晚上,他又坐在曉燕的房間里。有兩個星期沒有見到他,一見他的出現(xiàn),曉燕臉一紅,突然流下淚來。她趕快扭過頭去。
戴愉站起身來,慢慢地似乎膽怯地走到倚著窗臺的曉燕身邊,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聲音低低地說:“燕,親愛的同志,我是愛——你——的……”
他摘下眼鏡,在曉燕冰涼雪白的臉上狂吻著。
好像在夢幻的境界里,曉燕被意外的幸福陶醉了。她凝視著她向往已久的心愛的人。他那鼓鼓的眼睛里似乎也含著淚水,他的面色帶著一種病態(tài)的疲倦的灰色。她像才發(fā)現(xiàn)似的驚訝地說道:“你怎么啦?身體不好?”她把他扶到床邊讓他躺下,給他倒了一杯水,然后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一聲不響,脈脈含情地望著他。
戴愉閉目養(yǎng)神歇了一下,就睜開了眼睛。他歉疚似的對曉燕微微一笑:“燕,你多好!
多么溫柔、善良。自從第一次見了你,我就總忘不了你——你好像純潔的圣母,誰見了你都會使良心受到苛責(zé),想一洗他罪惡的靈魂……“他拉過曉燕的手不住地吻著,曉燕感到他干燥的嘴唇好像一盆火似的發(fā)熱。
“不,”曉燕抽回自己的手,伏在他的臉邊小聲喃喃著,“君才,自從第一次見了你,我也是……你比我好。除了林道靜,在世界上我第一次和你……好。”
“不,我不好。我不是你理想中那樣好的人。”戴愉——鄭君才把曉燕柔軟的身體緊緊摟在懷里,啞著嗓子慢慢地說,“燕,最可愛的,為了你,我也要振作起來,好好努力……
愛我,永遠(yuǎn)地愛我吧!“
這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。在熱烈的期待中過了一個星期,曉燕和戴愉約定會面的日子又到了。
曉燕對著梳妝臺梳理好了頭發(fā),又對著自己發(fā)燒的臉頰笑了笑。好像她心愛的人就在她身邊,她害羞地扭頭望了望——屋子里收拾得整潔、明凈,但是除了一盆發(fā)著馥郁的香氣的白色茉莉花,這里并沒有人。她又笑了笑,就打開抽屜,從一個紅得發(fā)亮的雕漆盒子里,拿出了一個裝璜華麗的小粉盒來。這是姨母在她去年生日時送給她的。她從來不用這些裝飾品,就把它放在抽屜里藏起來。但是今天,不知怎的,她竟想起了這個小粉盒,而且拿了出來。打開粉盒,取出里面的小粉撲,撲了一點(diǎn)粉,對著鏡子敷在臉上。當(dāng)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的臉越發(fā)白了,而且白中透紅,更加顯出青春的姣美時,她又害羞地拿手帕把粉擦掉了。她樸素、用功,從來沒有在修飾上費(fèi)過工夫。今天當(dāng)要會見愛人時竟把時間消耗在這沒有用處的事情上,她羞慚地離開了梳妝臺,趕快走到寫字臺前拿起書本。
三點(diǎn)鐘過了,她急不可耐地坐在桌子邊,時時拿眼望著院子里。當(dāng)她聽到小妹妹在院里喊了一聲“大姐,有人找你!”
她立刻放下書本走到院子里。今天鄭君才比過去打扮得漂亮而整齊。一身藍(lán)色的嗶嘰西服,雪白的襯衣領(lǐng)子翻到外面,臉上刮得很干凈。過去,曉燕總以為他有三十歲了,但今天看起來他不過二十五六歲。
戴愉這是第一次到曉燕家里來。他東瞧西看地欣賞了一會兒之后,說:“小王,你的房間收拾得很好,多么舒服。你的家庭經(jīng)濟(jì)情況很好嗎?”
曉燕替他拿出糖果點(diǎn)心,然后挨在他身邊坐下:“父親掙得的薪水哪里夠用。政府常常欠薪,指著薪水我們都要餓死了。我伯父開錢莊,他很有錢,時常接濟(jì)我們。所以家里的生活還過得去。”曉燕說到這里,盯著戴愉的臉看了一會說,“你的臉色今天好像好了一點(diǎn),沒有生病吧?你為什么總不肯告訴我在什么地方?你知道——我很想看你去。”
戴愉拉著曉燕的手,又恢復(fù)了他過去沉郁的姿態(tài):“燕,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告訴你這些,原諒我……這一星期你過得還好?”
“好。就是想——你!……”
戴愉又把曉燕擁抱在懷里。當(dāng)從夢似的狂熱的情景中稍稍清醒后,曉燕梳了梳頭發(fā),溫柔地看著他:“你知道嗎?林道靜快出監(jiān)獄啦。因?yàn)楹鷫舭材莻壞蛋離開北平了,再說小林本來也不是個共產(chǎn)黨,所以我爸爸托人一說,小林就有希望出來啦。再過幾天有了準(zhǔn)確的日子我就去接她。君才,我有一件事總想問問你,可總沒好意思。——她說在定縣時候,你找過她。她好像對你不大滿意。她說是你把他們的工作領(lǐng)導(dǎo)得不好,我姑姑就是你主張——打倒的。”
戴愉點(diǎn)燃一支紙煙,喝了兩口水,慢慢回答王曉燕:“她完全誤會了。對于她和一個姓趙的青年的過激行為,我還勸告過她——叫他們別犯‘左’傾幼稚病。我是主張打倒一個姓伍的壞教員而要團(tuán)結(jié)你姑姑的。誰知后來他們怎么搞糟了。因?yàn)槲以谀莾褐煌A袅藘尚r。”
“是這樣的?”曉燕舒暢地長出了一口氣,用她真誠的深信不疑的眼睛對戴愉歉疚地笑笑,“你不要在意,也許我把她的話聽錯了。才,她一出來,聽說咱倆好了,該多么高興!
小林——她早就戀愛過了;我比她大,可是,從來還沒有過男朋友。她常笑我太拘謹(jǐn)、老八板呢。“
戴愉斜睨了曉燕一眼,鼓著金魚眼睛笑著說:“從今以后你也可以驕傲了——你有了愛人,而且可以成為你的丈夫——對嗎?”
曉燕輕輕碰了戴愉一下,紅著臉扭過頭去:“我不愿意很快結(jié)婚。等大學(xué)畢了業(yè)再說。”
“我不勉強(qiáng)你。最親愛的……”
戴愉走后,曉燕走到母親的房間里去吃晚飯。她的眼睛被幸福燃燒著,沉靜的不大愛講話的大姐,今天變成小姑娘一般的和妹妹們玩笑著。母親看出女兒的變化來,她對坐在餐桌旁邊的丈夫溫和地微笑著說:“鴻賓,咱們曉燕有了男朋友,你知道嗎?”
王教授瞧著羞紅了臉的曉燕,又對另外兩個小女兒看了一下,哈哈大笑道:“早有耳報神報給我啦。我不反對!不反對!曉燕今年二十二歲了吧?可以交交朋友了。不過……”他夾了一口菜放在嘴里,等咽下去之后,才晃著腦袋說,“不過,必須要是一個正派的有學(xué)識的人。燕,他怎么樣?——才學(xué)怎樣?”
曉燕低著頭端著飯碗,半天才回答:“還好。有學(xué)問,也有思想。老成、忠實(shí)……”
“哦,我明白啦,近一年來曉燕思想大有變化,她這個馬克思先生的信徒,也大大地影響了我。那么,我想這個青年人一定也是、也是……好吧,我祝賀你們?磥泶髣菟,國民黨如此腐敗,難怪全國人民不滿……”他把大手向小女兒凌燕的頭上叭的一拍,又搖頭又點(diǎn)頭地笑道,“曉燕呵,只要你幸福,爸爸就高興。不過要小心呵——做父母的總是為兒女操不完的心,其實(shí)又何必呢!”
曉燕的臉紅了又白,白了又紅。她感激地看著慈祥善良的爸爸和媽媽,又看看頑皮地偷偷用手羞著她的小妹妹。沉了沉,小聲說:“你們不要擔(dān)心……他很好……”她抬起頭微微不安地接著說,“爸爸,林道靜不是快出來了嗎,她沒處去,出來后讓她暫時住咱們家行嗎?”
王教授收斂了笑容。教授夫人不安地看著教授。
“她是個好人。可是——有點(diǎn)幼稚……”教授點(diǎn)燃了紙煙,沉吟著吸了幾口,半天才說道,“好吧。咱們?nèi)饲樽龅降住N叶紱]有想到,怎么我托你伯父向市政府的一個朋友一說,林道靜竟可以很快放出來,叫她來吧。不管怎么樣,看來,青年們是無法關(guān)在書齋里了。”
王教授不勝感慨地停止了說話……
曉燕看見父親仰在椅子上那種沉思而苦悶的神情,她反倒掩著嘴巴悄悄笑了。
“爸爸,”她用手推了教授的肩膀一下,微笑著說,“爸爸,您還主張我埋頭讀書不許過問政治嗎?您對胡博士的讀書救國論還熱烈歡迎不呢?”
教授好像不認(rèn)識似的翻著眼皮看了女兒一陣子,驀然把拳頭向桌子上一擊,激動地喊道:“一切事情都是在發(fā)展和變化的!世界上永遠(yuǎn)沒有靜止的事物。人的思想也是這樣!”
教授夫人坐在丈夫旁邊織著小女兒的綠色毛衣,她聽教授說完,抬起眼皮沖著大女兒曉燕笑道:“曉燕,你還不曉得,你爸爸近日來每晚躺在床上都要讀兩個鐘頭的哲學(xué)——什么《反杜林論》,什么《辯證法唯物論》,什么《哲學(xué)之貧困》……我不懂這些,可是他好像是入了迷。”
曉燕瞇著眼睛快活地看著父親。鵝蛋形的白臉上露出了一對深深的小酒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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