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游記》第二回：悟徹菩提真妙理　斷魔歸本合元神

　　話表美猴王得了姓名，怡然踴躍;對菩提前作禮啟謝。那祖師即命大眾引悟空出二門外，教他灑掃應(yīng)對，進(jìn)退周旋之節(jié)。眾仙奉行而出。悟空到門外，又拜了大眾師兄，就于廊廡之間，安排寢處。次早，與眾師兄學(xué)言語禮貌、講經(jīng)論道，習(xí)字焚香，每日如此。閑時(shí)即掃地鋤園，養(yǎng)花修樹，尋柴燃火，挑水運(yùn)漿。凡所用之物，無一不備。在洞中不覺倏六七年，一日，祖師登壇高坐，喚集諸仙，開講大道。真?zhèn)�是：

　 天花亂墜，地涌金蓮。妙演三乘教，精微萬法全。

　　慢搖麈尾噴珠玉，響振雷霆動九天。

　　說一會道，講一會禪，三家配合本如然。

　　開明一字皈誠理，指引無生了性玄。

　　孫悟空在旁聞聽，喜得他抓耳撓腮，眉花眼笑。忍不住手之舞之，足之蹈之。忽被祖師看見，叫孫悟空道：“你在班中，怎么顛狂躍舞，不聽我講?”悟空道：“弟子誠心聽講，聽到老師父妙音處，喜不自勝，故不覺作此踴躍之狀。望師父恕罪!”祖師道：“你既識妙音，我且問你，你到洞中多少時(shí)了?”悟空道：“弟子本來懵懂，不知多少時(shí)節(jié)。只記得灶下無火，常去山后打柴，見一山好桃樹，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飽桃矣。”祖師道：“那山喚名爛桃山。你既吃七次，想是七年了。你今要從我學(xué)些甚么道?”悟空道：“但憑尊祖教誨，只是有些道氣兒，弟子便就學(xué)了。”

　　祖師道：“‘道’字門中有三百六十傍門，傍門皆有正果。不知你學(xué)那一門哩?”悟空道：“憑尊師意思。弟子傾心聽從。”祖師道：“我教你個(gè)‘術(shù)’字門中之道，如何?”悟空道：“術(shù)門之道怎么說?”祖師道：“術(shù)字門中，乃是些請仙扶鸞，問卜揲蓍，能知趨吉避兇之理。”悟空道：“似這般可得長生么?”祖師道：“不能!不能!”悟空道：“不學(xué)!不學(xué)!”

　　祖師又道：“教你‘流’字門中之道，如何?”悟空又問：“流字門中，是甚義理?”祖師道：“流字門中，乃是儒家、釋家、道家、陰陽家、墨家、醫(yī)家，或看經(jīng)，或念佛，并朝真降圣之類。”悟空道：“似這般可得長生么?”祖師道：“若要長生，也似‘壁里安柱’。”悟空道：“師父，我是個(gè)老實(shí)人，不曉得打市語。怎么謂之‘壁里安柱’?”祖師道：“人家蓋房，欲圖堅(jiān)固，將墻壁之間，立一頂柱，有日大廈將頹，他必朽矣。”悟空道：“據(jù)此說，也不長久。不學(xué)!不學(xué)!”

　　祖師道：“教你‘靜’字門中之道，如何?”悟空道：“靜字門中，是甚正果?”祖師道：“此是休糧守谷，清靜無為，參禪打坐，戒語持齋，或睡功，或立功，并入定坐關(guān)之類。”悟空道：“這般也能長生么?”祖師道：“也似‘窯頭土坯’。”悟空笑道：“師父果有些滴?。一行說我不會打市語。怎么謂之‘窯頭土坯’?”祖師道：“就如那窯頭上，造成磚瓦之坯，雖已成形，尚未經(jīng)水火煅煉，一朝大雨滂沱，他必濫矣。”悟空道：“也不長遠(yuǎn)。不學(xué)!不學(xué)!”

　　祖師道：“教你‘動’字門中之道，如何?”悟空道：“動門之道，卻又怎樣?”祖師道：“此是有為有作，采陰補(bǔ)陽，攀弓踏弩，摩臍過氣，用方炮制，燒茅打鼎，進(jìn)紅鉛，煉秋石，并服婦乳之類。”悟空道：“似這等也得長生么?”祖師道：“此欲長生，亦如‘水中撈月’。”悟空道：“師父又來了!怎么叫做‘水中撈月’?”祖師道：“月在長空，水中有影，雖然看見，只是無撈摸處，到底只成空耳。”悟空道：“也不學(xué)!不學(xué)!”

　　祖師聞言，咄的一聲，跳下高臺，手持戒尺，指定悟空道：“你這猢猻，這般不學(xué)，那般不學(xué)，卻待怎么?”走上前，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，倒背著手，走入里面，將中門關(guān)了，撇下大眾而去�；５媚且话嗦犞v的，人人驚懼，皆怨悟空道：“你這潑猴，十分無狀!師父傳你道法，如何不學(xué)，卻與師父頂嘴?這番沖撞了他，不知幾時(shí)才出來啊!”此時(shí)俱甚抱怨他，又鄙賤嫌惡他。悟空一些兒也不惱，只是滿臉陪笑。原來那猴王，已打破盤中之謎，暗暗在心，所以不與眾人爭競，只是忍耐無言。祖師打他三下者，教他三更時(shí)分存心，倒背著手，走入里面，將中門關(guān)上者，教他從后門進(jìn)步，秘處傳他道也。

　　當(dāng)日悟空與眾等，喜喜歡歡，在三星仙洞之前，盼望天色，急不能到晚。及黃昏時(shí)，卻與眾就寢，假合眼，定息存神。山中又沒打更傳箭，不知時(shí)分，只自家將鼻孔中出入之氣調(diào)定。約到子時(shí)前后，輕輕的起來，穿了衣服，偷開前門，躲離大眾，走出外，抬頭觀看。正是那：

　　月明清露冷，八極迥無塵。深樹幽禽宿，源頭水溜汾。

　　飛螢光散影，過雁字排云。正直三更候，應(yīng)該訪道真。你看他從舊路徑至后門外，只見那門兒半開半掩。悟空喜道：“老師父果然注意與我傳道，故此開著門也。”即曳步近前，側(cè)身進(jìn)得門里，只走到祖師寢榻之下。見祖師蜷局身軀，朝里睡著了。悟空不敢驚動，即跪在榻前。那祖師不多時(shí)覺來，舒開兩足，口中自吟道：

　　“難!難!難!道最玄，莫把金丹作等閑。

　　不遇至人傳妙訣，空言口困舌頭干!”悟空應(yīng)聲叫道：“師父，弟子在此跪候多時(shí)。”祖師聞得聲音是悟空，即起披衣，盤坐喝道：“這猢猻!你不在前邊去睡，卻來我這后邊作甚?”悟空道：“師父昨日壇前對眾相允，教弟子三更時(shí)候，從后門里傳我道理，故此大膽徑拜老爺榻下。”祖師聽說，十分歡喜，暗自尋思道：“這廝果然是個(gè)天地生成的!不然，何就打破我盤中之暗謎也?”悟空道：“此間更無六耳，止只弟子一人，望師父大舍慈悲，傳與我長生之道罷，永不忘恩!”祖師道：“你今有緣，我亦喜說。既識得盤中暗謎，你近前來，仔細(xì)聽之，當(dāng)傳與你長生之妙道也。”悟空叩頭謝了，洗耳用心，跪于榻下。祖師云：

　　“顯密圓通真妙訣，惜修生命無他說。

　　都來總是精氣神，謹(jǐn)固牢藏休漏泄。

　　休漏泄，體中藏，汝受吾傳道自昌。

　　口訣記來多有益，屏除邪欲得清涼。

　　得清涼，光皎潔，好向丹臺賞明月。

　　月藏玉兔日藏烏，自有龜蛇相盤結(jié)。

　　相盤結(jié)，性命堅(jiān)，卻能火里種金蓮。

　　攢簇五行顛倒用，功完隨作佛和仙。”

　　此時(shí)說破根源，悟空心靈福至，切切記了口訣，對祖師拜謝深恩，即出后門觀看。但見東方天色微舒白，西路金光大顯明。依舊路，轉(zhuǎn)到前門，輕輕的推開進(jìn)去，坐在原寢之處，故將床鋪搖響道：“天光了!天光了!起耶!”那大眾還正睡哩，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。當(dāng)日起來打混，暗暗維持，子前午后，自己調(diào)息。

　　卻早過了三年，祖師復(fù)登寶座，與眾說法。談的是公案比語，論的是外像包皮。忽問：“悟空何在?”悟空近前跪下：“弟子有。”祖師道：“你這一向修些什么道來?”悟空道：“弟子近來法性頗通，根源亦漸堅(jiān)固矣。”祖師道：“你既通法性，會得根源，已注神體，卻只是防備著‘三災(zāi)利害’。”悟空聽說，沉吟良久道：“師父之言謬矣。我常聞道高德隆，與天同壽，水火既濟(jì)，百病不生，卻怎么有個(gè)三災(zāi)利害?”祖師道：“此乃非常之道：奪天地之造化，侵日月之玄機(jī);丹成之后，鬼神難容。雖駐顏益壽，但到了五百年后，天降雷災(zāi)打你，須要見性明心，預(yù)先躲避。躲得過，壽與天齊，躲不過，就此絕命。再五百年后，天降火災(zāi)燒你。這火不是天火，亦不是凡火，喚做‘陰火’。自本身涌泉穴下燒起，直透泥垣宮，五臟成灰，四肢皆朽，把千年苦行，俱為虛幻。再五百年，又降風(fēng)災(zāi)吹你。這風(fēng)不是東南西北風(fēng)，不是和薰金朔風(fēng)，亦不是花柳松竹風(fēng)，喚做‘赑風(fēng)’。自囟門中吹入六腑，過丹田，穿九竅，骨肉消疏，其身自解。所以都要躲過。”悟空聞?wù)f，毛骨悚然，叩頭禮拜道：“萬老爺垂憫，傳與躲避三災(zāi)之法，到底不敢忘恩。”祖師道：“此亦無難，只是你比他人不同，故傳不得。”悟空道：“我也頭圓頂天，足方履地，一般有九竅四肢，五臟六腑，何以比人不同?”祖師道：“你雖然像人，卻比人少腮。”原來那猴子孤拐面，凹臉尖嘴。悟空伸手一摸，笑道：“師父沒成算!我雖少腮，卻比人多這個(gè)素袋，亦可準(zhǔn)折過也。”祖師說：“也罷，你要學(xué)那一般?有一般天罡數(shù)，該三十六般變化，有一般地煞數(shù)，該七十二般變化。”悟空道：“弟子愿多里撈摸，學(xué)一個(gè)地煞變化罷。”祖師道：“既如此，上前來，傳與你口訣。”遂附耳低言，不知說了些甚么妙法。這猴王也是一竅通時(shí)百竅通，當(dāng)時(shí)習(xí)了口訣，自修自煉，將七十二般變化，都學(xué)成了。

　　忽一日，祖師與眾門人在三星洞前戲玩晚景。祖師道：“悟空，事成了未曾?”悟空道：“多蒙師父海恩，弟子功果完備，已能霞舉飛升也。”祖師道：“你試飛舉我看。”悟空弄本事，將身一聳，打了個(gè)連扯跟頭，跳離地有五六丈，踏云霞去勾有頓飯功夫，返復(fù)不上三里遠(yuǎn)近，落在面前，叉手道：“師父，這就是飛舉騰云了。”祖師笑道：“這個(gè)算不得騰云，只算得爬云而已。自古道：‘神仙朝游北海暮蒼梧。’似你這半日，去不上三里，即爬云也還算不得哩!”悟空道：“怎么為‘朝游北海暮蒼梧’?”祖師道：“凡騰云之輩，早辰起自北海，游過東海、西海、南海、復(fù)轉(zhuǎn)蒼梧，蒼梧者卻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。將四海之外，一日都游遍，方算得騰云。”悟空道：“這個(gè)卻難!卻難!”祖師道：“世上無難事，只怕有心人。”悟空聞得此言，叩頭禮拜，啟道：“師父，‘為人須為徹’，索性舍個(gè)大慈悲，將此騰云之法，一發(fā)傳與我罷，決不敢忘恩。”祖師道：“凡諸仙騰云，皆跌足而起，你卻不是這般。我才見你去，連扯方才跳上。我今只就你這個(gè)勢，傳你個(gè)‘筋斗云’罷。”悟空又禮拜懇求，祖師卻又傳個(gè)口訣道：“這朵云，捻著訣，念動真言，攢緊了拳，對身一抖，跳將起來，一筋斗就有十萬八千里路哩!”大眾聽說，一個(gè)個(gè)嘻嘻笑道：“悟空造化!若會這個(gè)法兒，與人家當(dāng)鋪兵，送文書，遞報(bào)單，不管那里都尋了飯吃!”師徒們天昏各歸洞府。這一夜，悟空即運(yùn)神煉法，會了筋斗云。逐日家無拘無束，自在逍遙此一長生之美。

　　一日，春歸夏至，大眾都在松樹下會講多時(shí)。大眾曰：“悟空，你是那世修來的緣法?前日師父拊耳低言，傳與你的躲三災(zāi)變化之法，可都會么?”悟空笑道：“不瞞諸兄長說，一則是師父傳授，二來也是我晝夜殷勤，那幾般兒都會了。”大眾道：“趁此良時(shí)，你試演演，讓我等看看。”悟空聞?wù)f，抖搜精神，賣弄手段道：“眾師兄請出個(gè)題目。要我變化甚么?”大眾道：“就變棵松樹罷。”悟空捻著訣，念動咒語，搖身一變，就變做一棵松樹。真?zhèn)�是：

　　郁郁含煙貫四時(shí)，凌云直上秀貞姿。

　　全無一點(diǎn)妖猴像，盡是經(jīng)霜耐雪枝。大眾見了，鼓掌呀呀大笑。都道：“好猴兒!好猴兒!”不覺的嚷鬧，驚動了祖師。祖師急拽杖出門來問道：“是何人在此喧嘩?”大眾聞呼，慌忙檢束，整衣向前。悟空也現(xiàn)了本相，雜在叢中道：“啟上尊師，我等在此會講，更無外姓喧嘩。”祖師怒喝道：“你等大呼小叫，全不像個(gè)修行的體段!修行的人，口開神氣散，舌動是非生。如何在此嚷笑?”大眾道：“不敢瞞師父，適才孫悟空演變化耍子。教他變棵松樹，果然是棵松樹，弟子們俱稱揚(yáng)喝采，故高聲驚冒尊師，望乞恕罪。”祖師道：“你等起去。”叫：“悟空，過來!我問你弄甚么精神，變甚么松樹?這個(gè)工夫，可好在人前賣弄?假如你見別人有，不要求他?別人見你有，必然求你。你若畏禍，卻要傳他;若不傳他，必然加害：你之性命又不可保。”悟空叩道：“只望師父恕罪!”祖師道：“我也不罪你，但只是你去吧。”悟空聞此言，滿眼墮淚道：“師父教我往那里去?”祖師道：“你從那里來，便從那里去就是了。”悟空頓然醒悟道：“我自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來的。”祖師道：“你快回去，全你性命，若在此間，斷然不可!”悟空領(lǐng)罪，“上告尊師，我也離家有二十年矣，雖是回顧舊日兒孫，但念師父厚恩未報(bào)，不敢去。”祖師道：“那里甚么恩義?你只是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!”

　　悟空見沒奈何，只得拜辭，與眾相別。祖師道：“你這去，定生不良。憑你怎么惹禍行兇，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。你說出半個(gè)字來，我就知之，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，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，教你萬劫不得翻身!”悟空道：“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，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。”

　　悟空謝了。即抽身，捻著訣，丟個(gè)連扯，縱起筋斗云，徑回東海。那里消一個(gè)時(shí)辰，早看見花果山水簾洞。美猴王自知快樂，暗暗的自稱道：

　　“去時(shí)凡骨凡胎重，得道身輕體亦輕。

　　舉世無人肯立志，立志修玄玄自明。

　　當(dāng)時(shí)過海波難進(jìn)，今日來回甚易行。

　　別語叮嚀還在耳，何期頃刻見東溟。”悟空按下云頭，直至花果山。找路而走，忽聽得鶴唳猿啼，鶴唳聲沖霄漢外，猿啼悲切甚傷情。即開口叫道：“孩兒們，我來了也!”那崖下石坎邊，花草中，樹木里，若大若小之猴，跳出千千萬萬，把個(gè)美猴王圍在當(dāng)中，叩頭叫道：“大王，你好寬心!怎么一去許久?把我們俱閃在這里，望你誠如饑渴!近來被一妖魔在此欺虐，強(qiáng)要占我們水簾洞府，是我等舍死忘生，與他爭斗。這些時(shí)，被那廝搶了我們家火，捉了許多子侄，教我們晝夜無眠，看守家業(yè)。幸得大王來了!大王若再年載不來，我等連山洞盡屬他人矣!”悟空聞?wù)f，心中大怒道：“是甚么妖魔，輒敢無狀!你且細(xì)細(xì)說來，待我尋他報(bào)仇。”眾猴叩頭：“告上大王，那廝自稱混世魔王，住居在直北下。”悟空道：“此間到他那里，有多少路程?”眾猴道：“他來時(shí)云，去時(shí)霧，或風(fēng)或雨，或雷或電，我等不知有多少路。”悟空道：“既如此，你們休怕，且自頑耍，等我尋他去來!”

　　好猴王，將身一縱，跳起去，一路筋斗，直至北下觀看，見一座高山，真是十分險(xiǎn)峻。好山：

　　筆峰挺立，曲澗深沉。筆峰挺立透空霄，曲澗深沉通地戶。兩崖花木爭奇，幾處松篁斗翠。左邊龍，熟熟馴馴;右邊虎，平平伏伏。每見鐵牛耕，常有金錢種。幽禽□睆聲，丹鳳朝陽立。石磷磷，波凈凈，古怪蹺蹊真惡獰。世上名山無數(shù)多，花開花謝繁還眾。爭如此景永長存，八節(jié)四時(shí)渾不動。誠為三界坎源山，滋養(yǎng)五行水臟洞!【□：左“目”右“見”;】美猴王正默看景致，只聽得有人言語。徑自下山尋覓，原來那陡崖之前，乃是那水臟洞。洞門外有幾個(gè)小妖跳舞，見了悟空就走。悟空道：“休走!借你口中言，傳我心內(nèi)事。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簾洞洞主。你家甚么混世鳥魔，屢次欺我兒孫，我特尋來，要與他見個(gè)上下!”

　　那小妖聽說，疾忙跑入洞里，報(bào)道：“大王!禍?zhǔn)铝?”魔王道：“有甚禍?zhǔn)?”小妖道：“洞外有猴頭稱為花果山水簾洞洞主。他說你屢次欺他兒孫，特來尋你，見個(gè)上下哩。”魔王笑道：“我常聞得那些猴精說他有個(gè)大王，出家修行去，想是今番來了。你們見他怎生打扮，有甚器械?”小妖道：“他也沒甚么器械，光著個(gè)頭，穿一領(lǐng)紅色衣，勒一條黃絳，足下踏一對烏靴，不僧不俗，又不像道士神仙，赤手空拳，在門外叫哩。”魔王聞?wù)f：“取我批掛兵器來!”那小妖即時(shí)取出。那魔王穿了甲胄，綽刀在手，與眾妖出得門來，即高聲叫道：“那個(gè)是水簾洞洞主?”悟空急睜睛觀看，只見那魔王：

　　頭戴烏金盔，映日光明;身掛皂羅袍，迎風(fēng)飄蕩。下穿著黑鐵甲，緊勒皮條;足踏著花褶靴，雄如上將。腰廣十圍，身高三丈，手執(zhí)一口刀，鋒刃多明亮。稱為混世魔，磊落兇模樣。

　　猴王喝道：“這潑魔這般眼大，看不見老孫!”魔王見了，笑道：“你身不滿四尺，年不過三旬，手內(nèi)又無兵器，怎么大膽猖狂，要尋我見甚么上下?”悟空罵道：“你這潑魔，原來沒眼!你量我小，要大卻也不難。你量我無兵器，我兩只手勾著天邊月哩!你不要怕，只吃老孫一拳!”縱一縱，跳上去，劈臉就打。那魔王伸手架住道：“你這般矬矮，我這般高長，你要使拳，我要使刀，使刀就殺了你，也吃人笑，待我放下刀，與你使路拳看。”悟空道：“說得是。好漢子!走來!”那魔王丟開架子便打，這悟空鉆進(jìn)去相撞相迎。他兩個(gè)拳捶腳踢，一沖一撞。原來長拳空大，短簇堅(jiān)牢。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肋，撞了襠，幾下筋節(jié)，把他打重了。他閃過，拿起那板大的鋼刀，望悟空劈頭就砍。悟空急撤身，他砍了一個(gè)空。悟空見他兇猛，即使身外身法，拔一把毫毛，丟在口中嚼碎，望空中噴去，叫一聲“變!”，即變做三二百個(gè)小猴，周圍攢簇。

　　原來人得仙體，出神變化，無方不知。這猴王自從了道之后，身上有八萬四千毛羽，根根能變，應(yīng)物隨心。那些小猴，眼乖會跳，刀來砍不著，槍去不能傷。你看他前踴后躍，鉆上去，把魔王圍繞，抱的抱，扯的扯，鉆襠的鉆襠，扳腳的扳腳，踢打挦毛，摳眼睛，捻鼻子，抬鼓弄，直打做一個(gè)攢盤。這悟空才去奪得他的刀來，分開小猴，照頂門一下，砍為兩段。領(lǐng)眾殺進(jìn)洞中，將那大小妖精，盡皆剿滅。卻把毫毛一抖，收上身來。又見那收不上身者，卻是那魔王在水簾洞中擒去的小猴，悟空道：“汝等何為到此?”約有三五十個(gè)，都含淚道：“我等因大王修仙去后，這兩年被他爭吵，把我們都攝將來，那不是我們洞中的家火?石盆、石碗都被這廝拿來也。”悟空道：“既是我們的家火，你們都搬出外去。”隨即洞里放起火來，把那水臟洞燒得枯干，盡歸了一體。對眾道：“汝等跟我回去。”眾猴道：“大王，我們來時(shí)，只聽得耳邊風(fēng)聲，虛飄飄到于此地，更不識路徑，今怎得回鄉(xiāng)?”悟空道：“這是他弄的個(gè)術(shù)法兒，有何難也!我如今一竅通，百竅通，我也會弄。你們都合了眼，休怕!”

　　好猴王，念聲咒語，駕陣狂風(fēng)，云頭落下。叫：“孩兒們，睜眼。”眾猴腳屣實(shí)地，認(rèn)得是家鄉(xiāng)，個(gè)個(gè)歡喜，都奔洞門舊路。那在洞眾猴，都一齊簇?fù)硗�入，分班齒序，禮拜猴王。安排酒果，接風(fēng)賀喜，啟問降魔救子之事。悟空備細(xì)言了一遍，眾猴稱揚(yáng)不盡道：“大王去到那方，不意學(xué)得這般手段!”悟空又道：“我當(dāng)年別汝等，隨波逐流，飄過東洋大海，徑至南贍部洲，學(xué)成人像，著此衣，穿此履，擺擺搖搖，云游八九年馀，更不曾有道;又渡西洋大海，到西牛賀洲地界，訪問多時(shí)，幸遇一老祖，傳了我與天同壽的真功果，不死長生的大法門。”眾猴稱賀。都道：“萬劫難逢也!”悟空又笑道：“小的們，又喜我這一門皆有姓氏。”眾猴道：“大王何姓?”悟空道：“我今姓孫，法名悟空。”眾猴聞?wù)f，鼓掌忻然道：“大王是老孫，我們都是二孫、三孫、細(xì)孫、小孫、——一家孫、一國孫、一窩孫矣!”都來奉承老孫，大盆小碗的，椰子酒、葡萄酒、仙花、仙果，真?zhèn)�是合家歡樂!咦!貫通一姓身歸本，只待榮遷仙錄箓名。畢竟不知怎生結(jié)果，居此界終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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