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胡麗華
童年的時候,家鄉(xiāng)還有很多木匠。他們靠木為活,以木為塋。
每年鄉(xiāng)間舉行廟會時,會在寺廟門前鄭重地立上一塊大大的木牌,類似于某種牌坊,上面刻上大字,裝飾得很花哨,純郁的木香,帶著蠱惑的邪,讓人心生敬畏與虔誠。哪怕幾天后廟會過了,也不拆掉,一豎,便是大半年的標志。這是木匠們忙碌也是驕傲的時候,因為只有最有資歷的老匠頭才能擔此殊榮。
《說文》里提及:匠,木工也。這是一個籠統(tǒng)觀念,在現(xiàn)實鄉(xiāng)間的各種工匠中,當以石匠為大,木匠為小。相傳,三種工匠按做活兒時的姿勢排序座次,以坐姿加工石料的石匠排行老大,經(jīng)常蹲著干活的瓦匠排行老二,而干活兒時體形為站姿的木匠是最小的師弟。還有一說,凡建筑先造地基,用石為先,泥土繼之,木為后。兩種說法,誰準誰誤,無從考證,但都表明在工匠中木匠的地位并不高。
但木匠卻是最忙碌的。就像世間很多行業(yè)一樣,活兒越多的等級越低,活兒少的等級越高。
木工制造,與家家戶戶相關(guān)。小至一條長木凳,大到一副四方棺材。各家各戶在做喪事時也都舍得花錢,很少討價還價,因此這類木匠都比較富裕,他們做的是合棺材的生意,也叫壽木匠。只不過,大家也都暗暗知道,這種棺材木匠往往和神靈鬼怪打交道,鄉(xiāng)人們對他們既是敬畏,也是避諱。
與大多數(shù)地方不一樣,這兒鄉(xiāng)間的木匠除了上門出工,他們還有自己的工坊,門前只有自己打的一塊門面匾,前院簡單陳設(shè)幾張木桌椅子,板凳有粗細之分。細板凳做工細,凳面兒四沿兒刨出花線條,面兒下面時裝飾板---花牙子,凳腿有圓形或方形,若是方形腿,腿面外楞也有用花線刨刨出的花線條。細板凳大多與八仙桌配套,涂刷油漆?腿藖砑,就坐在板凳上。再往旁走,刨花,木渣,碎木頭子,一大片,除了木工自己來去自如,其他人連站都不知往哪兒站。
說到這兒,就不得不一提我國著名的"木匠皇帝"明熹宗朱由校。他不聽"祖發(fā)堯舜,憲章文武",而是沉醉于刀鋸斧鑿,丹青揉漆的木匠活。傳說,他還曾在此地取過材,這也就難怪木匠們身上總有種講不清的傲氣了。
真正的木匠確實有一種傲氣,行話里說的是"老先生,少木匠"前者雖指的是看陰陽風(fēng)水的先生和給人看病的先生,但鄉(xiāng)民都清楚,一個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老匠頭絕對值得起你的尊重。他為木頭低頭一生,卻讓鄉(xiāng)民們?yōu)橹鐾拖袼聫R前的那塊木牌。不言語,又千言萬語。
李木匠,便是鄉(xiāng)里這號人物,他把一生的溫情都刻進了木頭里。這天清晨,他穿著一身灰布衫,斜跨一個木箱,在山岙間不緊不慢地走著。眼中不再清明,但你明明感知到眼中有光在閃動。
二
解放前的木匠們,大多出身窮苦,不識字,有念過一兩冬私塾的,就是鳳毛麟角了。老來的李木匠總愛在嘴邊念叨:這年頭,人活著,木頭卻死了。
傍晚回來的時候,從布鞋下厚厚的泥可以看出,李木匠今天很累。夕陽下,他走路的體態(tài),雖不復(fù)輕巧,倒也精神爍然。與早晨相比,此時他眼中的光更加閃耀了。
年輕的弟子看師傅歸來,迎上去,雙手接過木箱輕放好,轉(zhuǎn)身給師傅奉茶。這師道一說,在木匠這,就如同匠工們用的墨繩一般,一分一毫馬虎不得。
學(xué)木匠拜師,一般在正月大年初五,由保人----界面上有頭面的人,領(lǐng)著拜師人到師傅家,引薦之后,由保人當面講明視圖之間的約定。然后認師行禮,跪地磕頭。第一個頭是要磕給祖師魯班的,魯班像是沒有的,那里擺放著一張鋸子和一把斧子。由師傅念叨一聲:給祖師爺磕頭!徒弟沖屋子正面方向磕頭就是了。然后給師傅,師母磕頭禮認。雖無白紙黑字簽訂,但這份承諾從此緊緊扣在了師徒之間。
年輕弟子是流浪人,早年間偶遇李木匠對他說:我姓李,木子李,是個木匠,不嫌棄,就跟我做活兒吧。接下來,磕頭,拜師,學(xué)藝,他像有了歸屬,再不孤寂。他站在左右,看師傅神色高興,忍不住問緣由。李木匠端著一杯熱酒,瞇著眼,好久才說話。熱氣蒙在他的眼前,卻擋不住眼底的光。
"建木匠學(xué)堂的事兒有著落了。"李木匠輕聲說著。聽著師傅的話,年輕弟子心里大口喘著氣,只有他知道這個消息對師傅的意義。隨著新的建筑格局,新的建筑材料,新的供求觀念的出現(xiàn),強烈地沖擊著舊式木業(yè)。木匠們也因失去了出售技藝的市場而歇業(yè)改行。不再青睞這一行業(yè)的年輕人,更使木匠師傅們失去了傳業(yè)對象。鄉(xiāng)里的木匠越來越少,那股木香變得斷斷續(xù)續(xù)。
看木工,不是看死了一千年枯朽的木頭,而是看活了一千年鮮活的生命。
現(xiàn)在活兒少,李木匠最愛在傍晚時候坐在那條長板凳上呷吮杯中熱酒,當他依靠著木垛,雙手墊在腦后,凝望著深邃的天空小歇時,神色中流露出無限的迷茫和惆悵。
對他來說,他不懂夕陽里的詩情畫意,他只是習(xí)慣了做活兒時的生活。老木匠還是小木匠的時候,就能分辨出剝了皮的木材,是用來打婚床的檀樹,還是用來打八角桌的椿樹。
木工,不是一個人挑得起的梁子,那時幾個木匠一臺工,歇閑的人們喜歡湊到木匠干活兒的地方看熱鬧,逗話聊天?茨窘掣苫,猶如看技術(shù)表演。刮拉鑿砍,看似簡單的操作,都蘊含著巧妙的技藝。據(jù)說,曾有個木匠當眾表演過用錛子磕開一粒光腳踩著的瓜籽,場面驚險至極。
解放后,私營作坊沒了。像李木匠一樣的匠工四處拉活,慢慢,慢慢,馬車不再是運輸?shù)闹髁Γr(nóng)業(yè)機械取代了舊式農(nóng)具,家具的選擇越來越多,喪葬不再只是棺槨……李木匠他們,老了。
三
建木匠學(xué)堂跟建一般的學(xué)堂不一樣,知道去上學(xué)的鄉(xiāng)人越來越多,而想要去學(xué)做木活兒的人越來越少了。
從小徒弟,變成李木匠,再到李匠頭,最后是老李頭。李木匠的生活不動聲色中在改變著,這或許也正是一個時代在沒落著。我們這一代人生得太晚,來不及受下那常年累月的浸潤,認真印記下幾百種榫頭,卯眼的結(jié)構(gòu),放樣、取料、抱料、畫線、打眼的工藝。
或許,我們這一代人生得剛剛好呢。
小半年的忙活,木匠學(xué)堂終于建好了。正式掛牌那天,李木匠早早起來,換上嶄新的灰布衫,在年輕弟子的陪伴下向那閃著微微亮光的山腰間走去,腳印留在塵泥中,每一步都似帶著某種堅定。
學(xué)堂門口有一條長板凳,上面坐著一個老人,據(jù)說,每一個木匠都會為自己提前打好一副棺材。聽說,這個老人的棺槨已經(jīng)放了好久好久,也許,它在等一個木香彌漫的季節(jié)沉睡。
李木匠,木子李,是一個木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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